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誅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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誅心

襲人聽說了寶釵要黛玉做喜娘,整個人愁得不行。

要說這賈府誰與寶玉相處得最久,誰最懂寶玉的心思,非她花襲人莫屬了。

她自小眼見著寶玉如何討黛玉歡心,如何哄她,兩人因定情吵了多少回,還親耳聽到了寶玉的深情告白,那句“睡裏夢裏也忘不了你”,當時驚得襲人只覺將來要生出不才之事。

她在屋裏團團轉,時不時掃一眼呆呆的寶玉,更愁了。

這事無論黛玉同不同意,上頭的意思一旦定了,怎麽都有法子讓黛玉點頭。她左右不是辦法,也想不通為何王夫人會同意此事,想著以自個兒的身份,就算去問一問,也是合情理的。

她找來麝月看好寶玉,獨自去了東廊。

眼下有關婚宴的一應工作已經備好,王夫人沒去別處,正輕撫著晴雯做的那兩套婚服。

見襲人來了,她擡起眼皮,淡淡地道:“怎的,瞧著有事。”

襲人也不好直入主題,顯得作為未來的姨娘心生妒意,這可是大忌,便道:“太太安,這婚服真是越瞧越好看。”

這話說到了王夫人的心坎上,她微笑道:“人是個妖精模樣,手藝卻一等一的好,也算不枉費府裏的調教。”

襲人沒接這話,她豈不知王夫人不僅要除掉晴雯,還要壓榨幹凈她最後的好處。只是自己也是做丫鬟的,丫鬟的命運從來由不得自個兒。

她早將身子給了寶玉,也努力得到了王夫人的認可,伺候好太太,以後再伺候好寶二奶奶,總會留自己一方容身之地罷。

王夫人心情好了,自然對她和顏悅色:“我知你是個有心人,有什麽事盡管問罷。”

襲人瞟了眼旁邊的彩霞,王夫人會意,對彩霞道:“你先下去。”

“是。”彩霞應聲離開。

見沒外人了,襲人走到王夫人身邊,跪下去給她捶腿,盡量讓自己的聲音不帶情緒:“太太,我有一事不解。”

王夫人:“你想問,為何我會同意讓林丫頭做喜娘吧。”

襲人:“是。我只在太太跟前說,二爺的心思打小就放在林姑娘身上,自山莊他倆說清楚的那晚後,二爺就跟失了魂兒似的,我瞧著心疼。”

王夫人誇道:“你呀,一顆心放在主子身上,是個好丫頭,我明白的。只是有些事情,你亦琢磨不透。”

襲人:“我生得愚笨,還請太太指點。”

王夫人嘆道:“寶玉是我的兒,我怎的不替他著想。”

“他自小是個淘氣包,連老爺都管教不來,不知心裏在想什麽。寶玉現下確實看著呆了些,可他之前也總是呆呆的,愛發呆,愛說胡說,許是老天爺給抽了情竅,許是他在裝樣子,等著我心軟呢。”

襲人驚道:“太太……”

王夫人:“寶玉後來還有沒有主動找過林丫頭?”

襲人:“不曾。”

王夫人:“那你便當作他放下了罷,無須多慮。”

襲人:“可我怕二爺若在婚宴上見著林姑娘,會生出事端來。”

王夫人拍拍她的肩膀,道:“是了,你怕,寶丫頭難道不怕?”

襲人只覺得自己的腦子愈發糊塗了,呢喃道:“這便是我想不明白的地方。”

王夫人:“這便是我與寶丫頭想到一處的地方,了斷寶玉和林丫頭的念想。”

“三拜過後,寶玉就是有正妻的人了,天地見證,高堂見證,賓客見證,寶二奶奶的身份從此歸屬於寶丫頭,她林黛玉又算什麽?”

“寶玉若心懷不甘,他又能怎麽辦呢,難不成叫林丫頭做小?別說他不會,便是林丫頭也絕計不會。哪個正經小姐去給別人做小,這是赤裸裸的羞辱。”

“這一招便是利刀斬亂麻,方見始終。寶丫頭出的主意,甚合我心。”

襲人還是忍不住擔憂:“可若出了亂子怎的好?”

王夫人:“不會的。林丫頭只要點頭同意做喜娘,她自個兒會想辦法的。”

給襲人講明,王夫人含笑道:“你呀,快回罷,我也得出門了,指不定現下林丫頭正找老太太鬧騰呢,我去瞧個新鮮。”

她料得不錯,黛玉此時確實在賈母那處,紫鵑沒攔住。

黛玉哭哭啼啼地道:“外祖母,我才不要做這勞什子的喜娘,寶姐姐有自已的大丫頭,叫我做什麽,我同她不熟。”

賈母嘆了口氣:“這便是說胡話了。你們姊妹一起在大觀園長大,哪有不熟的道理。”

這事對黛玉的沖擊實在太大,完全上了頭,已是口不擇言:“不熟就是不熟,她姓薛,我姓林,八桿子打不著一處。”

紫鵑默默扶住額頭。

賈母反問道:“寶玉還姓賈不姓林呢,你同他兒時坐臥一處,難道也能用不熟兩個字來搪塞?”

黛玉:“我……”

賈母:“你便當是為寶玉好罷。現下女方那邊指名要你做喜娘,說穿了只是件小事,並非要你做許多活計,薛家開了口,賈家豈有不應的道理?若因這事攪了兩家的親,都不高興了,又如何辦?”

黛玉哭得愈發兇了:“難不成為了兩家好,就要逼我做不願意的事。”

賈母哄道:“你當是為了外祖母,應承下這事可好?”

黛玉氣道:“我不日就搬出去!”

賈母大驚道:“這這這…可是說的什麽話!你父母將你托付給我,你難道要外祖母落下個看顧不好外孫女,還要攆走外孫女的名頭,你這是要外祖母的命!”

說罷,賈母一陣嗆咳,鴛鴦趕緊上前替她順背,勸道:“林姑娘,你就少說兩句罷!”

賈母咳得上氣不接上氣,咳嗽時又不能喝茶潤喉,聲音已是啞了,斷斷續續地道:“為著你的事,外祖母這些年費了不少心血,不成想在你心裏竟沒落個好兒,別說什麽搬不搬的,我先在你母親的墳前謝個罪!”

“長輩在晚輩的墳前謝罪,這綁架可算無敵了。”紫鵑心裏想著,知道黛玉沒法接這話了,只好上前替她擦了擦淚。

雪雁心疼地小聲嘀咕:“可我家姑娘就是不願意嘛……”

她是丫頭,鴛鴦自然接過話頭,道:“老太太打心眼兒也不願意,可世間的事哪有事事如意的,林姑娘便當做體諒體諒長輩吧。”

賈母終於順過氣來,眼裏恢覆了慈愛,起身走到黛玉跟前,拉住她的手道:“外祖母心裏裝著你的母親,時時念著,我那聽話懂事的敏兒咋就年紀輕輕的去了,獨留我這個母親活到這般歲數,老天卻還不肯收走。”

“後頭你來了,我心裏也有了盼頭,盼著你好好長大,好好出嫁,一生無憂。可外祖母老了,很多事力不從心,今日既成了這般情形,想來是上天註定的事,只是苦了我的林丫頭。”

“你若實在不願意的話,我去給薛家回話,這個喜娘不必林丫頭來做,我支著這副身板兒去做老喜娘,攙扶孫媳婦拜堂,也不必坐高堂了,給足他薛家臉面。”

黛玉呆立於此,默默流淚道:“外祖母…”

賈母拍了拍她的手:“便這般罷,你莫哭壞了身子。”

一屋子的人都低下了頭,黛玉左右看了看,咬著嘴唇道:“我做這個喜娘。”

賈母的眼淚奪眶而出,連連嘆道:“誒,好,好!外祖母真沒白疼你,快把眼淚擦幹凈罷。”

黛玉走路已有些不穩了,雪雁和紫鵑連忙上前扶她,一步一頓地往外走。

才出了正廳的門,就見王夫人已經在院兒裏了。

黛玉傷心過甚,忘記行禮。雪雁壓根兒就不想行禮,臉上寫著明晃晃的厭惡。紫鵑也不想行禮,裝作沒看見。

王夫人一見到這番情形就明白了,笑道:“林丫頭來了,可是同老太太說完話。”

後日寶玉便要成親了,紫鵑怕王夫人作妖,這兩天親戚朋友皆在,若傳出個黛玉毫無禮數的名聲,以後想要糾正回來可太難了,只得找個由頭應付道:“夫人好,老太太方才提到了姑蘇老家的事,姑娘傷心,還望見諒。”

王夫人笑得很是慈愛,道:“都多久之前的事兒了,人已作古,還是想想活著的人罷,莫要傷心了。”

紫鵑:“夫人,我先扶姑娘回去。”

王夫人擺擺手:“去吧。”

怡紅院。

雖說王夫人方才給襲人說清楚了用意,襲人還是不放心,只想寶釵安安穩穩的嫁過來,於是決定先給寶玉說一說。

寶玉在書房裏寫寫畫畫,寫了一整張紙,襲人不識字,問道:“寶玉,你寫的什麽?”

寶玉呆了片刻,拾起一個傻笑,念起其中一句:“三月香巢已壘成,梁間燕子太無情!明年花發雖可啄,卻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傾……”

他嘴角的弧度拉得更大,重覆道:“人去梁空巢也傾,巢也傾……”

襲人心跳加速,從話面兒上聽出了不好的感覺,難得一見地打斷道:“別念了!”

寶玉不解其意,皺眉道:“寫得多好啊,為何不念了。”

襲人:“燕子的窩都倒了,不是什麽好話兒。”

寶玉並不同意:“詞詩要聯系上下文作解釋,你沒讀過書,不懂得。”

他說得愈發來了興致,將這張紙湊到襲人眼前,指著裏頭的一句道:“從這裏開始,‘願奴脅下生雙翼’到‘強於汙淖陷渠溝’,太絕了,大氣並富有想象力,只有她寫得出來了。”

襲人幹脆挑明了,順著話問:“她是誰。”

寶玉眉眼彎彎:“她是林妹妹。”

襲人:“二爺,你後日便要迎娶寶姑娘。”

寶玉的神情黯淡一瞬,緩緩道:“不是我娶,是府裏要娶。不是我。”

襲人被他繞暈了:“你不就是府裏的二爺,就是你娶。”

寶玉:“同你說不明白。”

襲人不想同他糾纏這個問題了,直問道:“好好,反正二爺說啥,都說是我不明白。到時候鳳冠霞帔,寶姑娘和林姑娘皆在堂上,你要去牽哪個,同誰對拜。”

寶玉驚喜道:“…林妹妹也在堂上?”

襲人直接打碎了他的幻想:“是,林姑娘會作為喜娘,扶寶姑娘同二爺拜堂成親。”

寶玉眼裏的星光瞬間落了,再沒接這話,他閉上眼睛,雙手抱頭喊起痛來。

因著王夫人的話,襲人心裏也生出一點兒疑惑,不知寶玉是真疼還是裝疼,試探著補了一句:“二爺細想想罷,這麽多賓客在場,別說二爺還念不念著賈府的臉面,便是林姑娘她,也怕是無地自容,恨你到頭了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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